穿越漆黑森林后的顿悟

2013年10月5日(周六)上午 10:38,我开始了 Mount Adams 的 Hiking。

晚上 7:26,Hiking 结束。 全程约 9 英里(14.5公里),历时 8 小时 48 分钟。上山 5 小时 22 分钟,山顶停留 5 分钟,下山 3 小时 21 分钟。

进山时,是这样的。

出来时,是这样的。

这是迄今为止,最奇险、最不可思议的一次登山经历。全程无论是风光、天气和自己的经历,都会毕身难忘。

可是今天要写的,却只是下山的过程,尤其是从晚上6:33pm到7:26pm这最后53分钟,完全靠iPhone5的手电app借光,在漆黑中走出森林。

两点说明

先说明一下,Mt. Adams 是 New Hampshire 第二高峰,5774 英尺(约 1760 米;仅次于 Mt. Washington,6288 英尺,1916 米),是一座全然未经开发的原始山。这座山可以说是 New Hampshire 难度最大的一座山,主要有2个原因:

第一是山势陡峻,elevation gain 基本在 4500 英尺(相比之下,Mt. Washington大部分在 3800-4300 英尺之间,而且距离也略长)。如果你好奇,可以参考一下登山难度计算器,Mt. Adams的每条登顶路线都属于“超级难”的范畴;

第二是因为它是原始山,步道基本靠人踩出来的,几乎没有什么辅助。登山线路的维护,也主要局限于 trail marker(路线标识)上。相比其他更流行的山峰,这给登山本身和辨路识路都造成了更大的挑战。此外,这座山和 Mt. Washington 一样,天气多变。而 Hiking 对很多人而言,也算是“看天行乐”的事。天气不好,常常会乐极生悲。所以,登山入口处的告示牌上的告诫说,已经很多人在这里丧生,除非体力超好、装备超足,否则还是识相折返,这其实算不得危言耸听。

再说明一下,周六这次 hiking 所经历的奇险,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经验不足所造成的(譬如时间掌控不好、没有预备头灯)。一般有经验的登山者,对于 Mt. Adams 这样的原始山林,都会争取在下午 2 点以前登顶,日落以前出林;如果不得已需要摸黑徒步,高亮度头灯是必备。 我犯了好几个愚蠢错误,对此我并没有感觉骄傲。

好了,画面直接切入下午 4 点的 Mt. Adams 峰顶,开始历险吧。

穿过黑暗森林

4点整,到达山顶,云雾越来越浓,清晰可见度只有 10 米不到,漆在岩石上的蓝条以及垒砌的石堆这两种路标,都有点不清楚了;不敢逗留,按了几张照片,立刻下山。

决定放弃原定的更险峻的路线,选择 Air Line 这条线,一是难度更低,二是走的人略多,如果遭遇天黑,但愿能碰到其他人。

可是,这是一条新路线,对于距离和路线实况,心里完全没有概念。

前面 1 英里,大部分是乱石,一边找标识,一边脚下不停,进展还行。

5点左右,云雾散开了;可是 5:15pm 左右,就进入树林了(under the treeline),太阳虽然从云雾后露脸,却早已西斜,透过密林的缝隙斜照进来,无济于事。林子里的光亮主要来自顶光。根据前一天的经验,日落时间应该在 6:15 左右,之后大概还有 15 分钟左右光亮。

可是,脚下都是乱石,也快不起来,越往山下走,低洼越多,湿的树叶和石头,很容易打滑。有一下,左脚一滑,踝关节扭了一下,站不起来。捂着关节,就地坐了 5 分钟,求菩萨保佑,千万别扭伤了,否则就完蛋了。

这时候已经快 6 点了,不知道走了多远,也不知道还有多远,手机没有信号,GPS 的跟踪点好像在荒野开飞机一样。

平静了一下,告诉自己,这是一个提醒,不能太急。但是,当时还是有幻想,希望能在 6:30pm 天黑之前到达上山时和 Air Line 分支的地方,因为到了那里,至少知道还剩0.8英里(约1.3公里)

林子里光线越来越暗,6点20分左右,看树上的路线标识已经有点难度了,还好乱石也少了,可以连走带跑了。 这时候,真有点争分夺秒的感觉,而我似乎也是Air Line这条线上唯一的人了。

6:33pm,掏出 iPhone,接上后备电池,打开手电 app。亮度显然不理想,大概只能照见 2 米左右的树,这个亮度,寻找路标有点吃力。 既然只能看到脚下的路,也没办法小跑了。 深深吸了一口气,知道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要走错路。幸好,即使借助微光,众人踩过的路,还是依稀可辨;有时候,到了不太确定的口上,举起手机照照四周的树木,也常能找到一个标识。如此一来,心里稍觉安定,每往前走对一截,就意味着可能出麻烦的距离又少掉一点。可同时,脑子里各种想法,也不时地在呼吸和找路的瞬间,倏地一下冒出来:如果迷路了,该打什么电话?露营地的 John 昨晚10点还开车巡视,如果到时候没回去,他会不会打电话?如果实在兜不出去,是不是就地过夜?

6:50pm,终于到了 Air Line 和 Short Line 两条线的交汇点,上午是沿着 Short Line 转向了。

略微松了口气,1)还剩0.8英里了,2)上午走过这段路,似乎没有什么困难和陡峭的地方;3)后面还有其他路线交汇,走的人越多,路径也许越容易辨认。

接着又走了几分钟,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,也没有月光,手机照射距离之外,一片漆黑。此时也有点淡定不起来了。

首先,坡度似乎小了,所以地面全部被落叶覆盖,路径越来越不明显;
同时,也越来越少见到标识,不知道是因为标识少了,还是因为手机照明亮度不够;
而更让人不安的是,早上走过的路,几乎完全没有印象了—什么时候跨过一条小沟了?什么时候有这么个水坑的?—这时候似乎每一步都有可能是错误。

就这么心里打鼓地往前折腾。终于到了一个点,似乎3个方向,都好像有路。 照了一圈,没找到标识。 有点慌了。怎么办?放大手机里的轨迹跟踪图,发现自己此刻的地点,已经偏离了上午的轨迹;立刻有如找到证据似的,转回头到另一条“路”上。可是才走了几步,就感觉脚下不对,每一脚都比先前松软很多。 这没道理。又走回来。这瞬间,各种想法又开始乱窜。如果找不对路,就可能错上加错,而这是片原始树林,全无方向,又全是方向,最后只能完全迷失掉。 明显感觉到呼吸有点急了。

定了定神,深呼吸。 拿着手机仔细照了照,发现人踩过的树叶,没那么反光,而且踏上去,虽然也软,但仍有些实的感觉。

再照照第3条路,又回过去踩了踩,基本上证实了自己的判断。又照了一圈,虽然还是没有找到路标,这时候已经踏实多了。停下来,凝神,祈祷,深呼吸,决定后面的路,完全听从感觉。看看表,快7点了。

再上路时,真的心如止水,一面祈祷,一面全心留意手机照出的路和脚下的感觉。真是宛若神助,这样一来,不确定的疑惑点越来越少,可是树上的标识却越来越频繁。虽然心下已经全无慌乱,可是能不时看到这些标识,仍是增添了几分笃定。

继续走。听到远处2号公路上车轮驶过的声音了。

继续走。看到树上一个小牌子的影子。一照,到入口处只有 100 码(约 90 米)了。Phew! Made it! Finally!

稍微弯了一下,走了几步,眼前豁然开阔。照一照,果然出来了! 四周仍是一片漆黑,可是头顶满天星星。我站在出口,深深地吸了几口气,感觉空气无比清爽,有种重回世间的感觉。此时,7:26pm.

天降顿悟

独自一人在深山。下山全程没有遇到第二个人。地形不熟。时间紧迫。其间有过不安,可是,全程没有一刻出现过恐慌。我相信这是通过 Meditation 练习 Mindfulness 的结果。 截至10月5日周六,我进行 Mindfulness 冥想训练 79 天。 从最初的 10 分钟,到现在的 25 分钟,每次结束后,都做简单的日志。此前,已经在生活和工作中体验到 Mindfulness 的改变,可是没有任何一次体验,有如周六这般强大。

Mindfulness 这个词,我一直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汉语来对应。按照大师 Jon Kabat-Zinn 的定义,Mindfulness 是 “paying attention in a particular way: on purpose, in the present moment, and non-judgmentally”,姑且解释为: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进行注意:有目的、在当下、不评判。 Mindfulness 帮助我们注意当下,摆脱情绪和杂念的影响。(我们的很多情绪和杂念,要么基于过去,要么是关于未来,却给当下造成很多困扰。)

8月下旬,第一次接触到“复杂系统“(Complex System)和涌现理论(Emergence Theory)1。这些理论的大意是,在瞬息万变、充满不确定的情境里,我们不能纯粹按照原有的经验和模式来解决问题,相反,应该给新事件一些空间,做一些尝试,仔细观察事态的发展,然后寻找解决办法。这些理论很大程度上基于我们的认知。我们大脑里已有的思维模式、以及我们的经验,都是基于过去。当世界变得越来越错综,过去对于未来的预示性也越来越小,这时候就应该改变我们心智模式了。

对于个人而言,Mindfulness 可以是帮助我们管理精力、情绪和效率的重要工具。 而这些年有不少领导学、管理学、神经科学、心理学等的跨学科研究,都揭示了 Mindfulness 和新兴领导以及创新实践直接的正向促进作用。简单地说,前面提到的改变心智和思维模式上而言,Mindfulness 帮助我们关注当下,而不是一味地通过“思考”和“分析”(这些行为大多是基于过去的模式)来解决问题。

最近一个月的阅读中,不少内容与这些主题相关。这些阅读常常令我觉得无比兴奋,偶尔也能在自己过去的思维和行为中找到一些对照,可终觉浅,有种似得非得的感觉。

周六晚上,返回露营地,需要开过 12 英里(约 19 公里)完全没有路灯,连错车都会很困难的一条山间小路。 虽然经历了先前的“惊险”,手握方向盘,却出奇地平静。一弯一弯,路上也没有别的车。在这样如水的平静中,突然灵光一闪—之前的经历,是借助 Mindfulness,应对错综情境的一个绝好案例啊。

稍晚,终于安定下来。凝神看着噼里啪啦的篝火,稍觉后怕。在那样的漆黑森林里,一旦走错一截,可能都找不回原位。火光闪烁中,突然间,意识到,整个这一天,自己收到了一个珍贵的礼物。 就只说靠 iPhone 照明的这 53 分钟吧。我把它大致分为 2 段,前面的 23 分钟,和最后的 30 分钟。

处理错综情境(Complex)

前面这一段,iPhone 亮度不足,树上的标记也看得不大清楚。 这算是比较复杂 (Complicated)的情境,自己从来没经历过,但基本上通过保持镇定,努力去看路、去找标记,运用有限视觉,仍然可以顺利进展,而这时候,还可以运用思维分析(譬如感觉心安的 3 个理由)来辅助自己的感觉和行动。

后面这一段,路径看不出、标识不知道有没有、走过的路不但认不出,反倒成了增加不确定性的障碍,这些从来没有过的经历,大脑完全没有办法去“思考”,去找出意义。自然地,我会借助已有工具和经验,譬如看 GPS 轨迹图。借助轨迹图的一个基本假设是,GPS 能够精确定位,精确反馈。而如果你用过 GPS 的跟踪轨迹的话,就知道这个假设完全不靠谱。轨迹图上“差之毫厘”,实地也许就“谬之百步”了。 如果我一心坚持自己的分析,跟着轨迹图,可能会出现两种结果:幸运的结果可能是修修补补,来来回回,走很多弯路,沿着大致的方向,终于走出去,但这个过程会长很多;不幸运的结果是 GPS 装疯卖傻,我跟着折腾,走来走去也转不出去。 无论哪种结果,都还没有考虑情绪的影响,折腾几次,信心越来越少,焦虑甚至恐惧会越来越多,判断力也会越来越低下。

回头来看,7点左右遇到 3 条路不知所措、GPS 似乎也不靠谱的情形,就是一个 Complex(错综)的情境—充满不确定,我也没有更多的知识、经验和外援来辅助决策。当时放弃基于旧有经验和心智模式去思考和分析,而是采用对当下情境的观察和感觉,发现新的模式,正是对Emerging Theory的一个运用。 而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,与 Mindfulness 的训练不无关系。在几次深呼吸之间,自己先摆脱了负面情绪(恐惧、烦躁、怀疑)的困扰,避免被 Amygdala(杏仁核)的劫持,然后注意到树叶反光、脚踏落叶的细微差别,并在随后的路段里继续平静专注。

回头看,整个下山行程,情况这么复杂,竟然几乎没有走错路,实在是庆幸不已;仍然要归功于当时的 mindfulness。 另外,整个下山过程,我都不断祈祷。这从积极心理的角度而言,也是非常重要的。

这些思维活动和情绪反应,在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。有人也许会认为这是“马后炮”。 可是,通过详细回顾这次经历,再现当时的过程,当然可以提高自己以后夜闯森林的勇气和经验值,而它更重要的意义,是正当我试图理解 Mindfulness、Brain Sciece, Thinking, Complex System、Emerging Theory 这一系列内容时,适时地给了我一个强有力的切身体验,也让我在这样的“解剖”中,能更快地建立新的大脑回路,更好地实现心智和思维模式的转换。

认知偏见

既然谈及思维,再反思两点。周六之所以会犯夜行错误,2 个重要原因都与思维认知相关:

第一,我对全程的时间的预计是基于不恰当的经验和假设。周六原定选择 9.8 英里的环线,书上预计说 9 小时。我自己计划 8 小时,有3个原因:

1)书本预测都趋于保守;
2)去年登 Mt. Washington,比 Mt. Adams 高,全程8.5英里,只用了不到6小时;
3)2011年在科罗拉多登 Grays Peak,14,270 英尺,也只用了 7 小时左右。

而我在参照过去经历时,忽略了2个重要的差别:

1)Elevation Gain,Mt. Adams的Elevation Gain 有4500英尺,而 Mt. Washington 那次是 3,800 英尺,而 Grays Peak 只有 3000 英尺;这有什么差别?同样全程8.5英里的hiking,Elevation Gain 在 3000 英尺,算是 Difficult,3800英尺算 Very Difficult,4500英尺是 Extreme。
2)Trail condition,以前的两座山,步道条件都很好,主要用两条腿就够了,即使需要手脚并用,也不是大问题。而 Mt. Adams,是一座原始山,很多时候,只有方向标识,甚至没有现成路径。此外,由于山”野“人少,走错路的风险也会更大,这些都需要在折合在时间预算里。 所以,以书本预算的 9 小时,应该不算保守。 而我推测书本保守,其实是自己武断了。

第二,我们的大脑常常是有偏见的,常常会依据自己的主观认识选择信息,常常是过于乐观的。譬如,任何关于 Day Hike的书,都会告诫早出发,避免夜行;譬如,所有关于登山路线的信息,都会包括elevation gain, trail condition这些要素。但是,这些因为和我似乎没有直接相关过,便直接忽视了,可以算是认知上的盲点吧。当我把预计登顶时间从2点,推迟到3点,再推迟到4点时,我们常常说是侥幸心理,其实是大脑在作怪。

这两个思维错误,平时其实也常犯。重要的是,认识这些错误,然后有意识地避免。 对于第一个错误,如果把自己的假设明确化,也就是make assumptions explicit,可以减少很多”想当然“的错误。 对于第二个错误,如果事事都要靠自己经历体验去学习,效率未免太低,有时候代价还会很沉重;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,比较好的方式是借助专家或行家,建立框架思维,同时利用清单,减少知识和认知盲点。 当然,扫除了认知障碍,仍然不排除主观的干扰。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。

回顾这次登山的经历,有点顿悟的解放。对于它所出现的时机,呈现的方式,投射的力度,我真是充满了深深感恩。

如果你费劲看完了长文,若是能对 Mindfulness 有点信心,愿意去尝试 meditation, 更或者对 Complex System 有点兴趣,那我也算赚了分享这段夜行历险的利息了。


ChangeLog

  • 211011 迁移更新
  • 131007 发布
  1. Complex System 通常译为复杂系统,其实还是不确切的。在我个人的理解里,我通常把 Complicated 描述为复杂,而 Complex 描述为错综。